跟着“感觉”走
发布时间:2018年10月09日
作者:作者:Yangquanhong  

跟着感觉

——翻译家周克希先生印象

 

文/杨全红

 

2014年8月初,笔者正琢磨《英语世界》第11期文稿该以哪位翻译家为对象的当儿,周克希先生停译《追寻逝去的时光》之报道倏地从各媒体蹿将而出,拙文主人公就此得来全不费功夫。

 

周克希先生曾这样形容其此前的人生:“我的大半生,粗略地说,是‘30年数学,30年翻译’,中间交叠十年。略带夸张地说,我有两次人生:数学的人生和翻译的人生。”先生称自己拥有翻译人生,此话不虚,因为他有大量优秀译品作“后盾”,诸如《追寻逝去的时光》(卷一、二、五)以及《包法利夫人》《小王子》《基督山伯爵》《三剑客》《不朽者》《王家大道》《古老的法兰西》《侠盗亚森·罗平》《格勒尼埃中短篇小说集》《幽灵的生活》等等。

 

笔者发现,在周先生的翻译人生中,“感觉”始终是一关键词。先生1964年复旦大学毕业后一直供职于华东师范大学数学系,各方面皆顺风顺水,可在1992年秋,“到了将近知天命之年”的他却“下决心改行”并“正式调到上海译文出版社工作”。在谈及这一“半路出家”之缘由时,先生是这么讲的:“说到底,还是拗不过自己的性子,有点‘跟着感觉走’,或者说‘跟着兴趣走’的味道。”先生最近决定停译《追寻逝去的时光》,相信也主要是感觉使然,恰如他本人所说:“不再译了,因为自己的年纪、体力和精力问题。”“以前我说过翻译就像做工一样。现在自己对自己放松了,觉得自己比较老了,有时候一天没时间翻译,有时候一天也就翻两三个小时。现在觉得不翻完也不遗憾。”

 

本文所谓“感觉”乃周先生翻译人生之关键词,更主要的还是指其对翻译这门艺业的洞见。 先生对(文学)翻译都有哪些不同凡响的“感觉”言论呢?我们且听他一一道来:“翻译要靠感觉”;“我是‘感觉派’,我认为翻译的要义就是跟着感觉走”;“文学翻译是感觉和表达感觉的历程”;“翻译不是一个物理反应,不是中文加外文再加一本字典就能解决的。它是一种需要加催化剂的化学反应。在我看来,感觉是催化剂。如果没有,或者失灵的话,这个化学反应是做不好的。”先生又指出:“也许不妨说,善感和耐静就是翻译家该有的气质”;“感觉是一种才能”,“要让感觉这种才能得以发挥,非得先把自己浸润到译事中去才行”;“理想的译者在翻译时,既要用眼,也要用脑,用幻想,更要用心,用自己善于感动的心去贴近原著,去贴近作者的心”。我国翻译家及翻译理论家中对(文学)翻译发表过高见者不计其数,但对“感觉”如此倾心而于其描写又能这般切中肯綮者实不多见。

 

周先生以为,就译者而言,“感觉”是才能、气质、催化剂。先生同时认为,译者的“感觉”特质未必与生俱来,“有些人天生感觉敏锐,自然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是感觉的敏锐度还是可以磨炼出来的。”先生特别指出,由于翻译在形式上与创作或评论有所不同,译者“往往意识不到(或者干脆不去理会)有没有感觉”。据笔者观察,不论是“天生”还是“磨炼”,作为译者的先生不仅有“感觉”意识而且很“善感”,比如,他1980至1982年在巴黎高师进修黎曼几何期间曾应邀翻译波伏瓦的中篇小说《成熟的年龄》,对于原著,他可谓“感觉”愉快,有文字为证:“尽管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翻译,但我一看到原文,就觉得自己能捕捉住作者说话的腔调。”自然,对于某些原文,先生也有不那么“敏感”的时候。在回答自己都是如何把握普鲁斯特文字中的情感之提问时,他即曾说过:“作者所表达的感受,我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感觉到。我是磕磕绊绊地走近,慢慢、用心地让‘两张圆盘的中心’尽可能对在一起。往往是最先拿笔在纸上勾勒出第一印象,然后再慢慢修改,感觉也随着一遍遍的修改清晰起来。”

 

如前所述,译者不仅要“感觉”还要“表达感觉”。“感觉”有易有难,“表达感觉”亦不例外。还是以先生本人的翻译为例,《成熟的年龄》之“表达”可谓轻松:“波伏瓦的文字,给我的印象是很自然,一点不做作,好像他并非有意在写小说,而只是把自己(实际上是女主人公‘我’)的一段经历(步入老年)和感受(关于人生哲理的思考)秉笔写下而已。对一个初学翻译者也许比较合适。有些段落译得挺顺利,好像译文并不怎么费力就出来了,而且往往一遍译好,就不用大改。”而在谈及表达普鲁斯特时,先生则有些叫苦不迭,他曾坦言道:翻译普鲁斯特很苦,小说“体量”很大,几乎每一段,甚至每一句都有其光彩。这一点跟《红楼梦》很相似,看似可有可无的语句,其实都是不可或缺的。“这种体验,要通过翻译,尽量完整地传达给读者,就必须用心去贴近普鲁斯特。这是很艰难的。”

 

先生一再强调,译者须用心去贴近和亲近原著或作者,因为这既是完成文学翻译第一历程(即“感觉”)之必需,也是完成翻译第二历程(即“表达感觉”)之基础。在先生看来,要将“表达感觉”做好,译者还得如“母熊舔崽”,“慢慢舔出宝宝的模样”。对于先生所译《追寻逝去的时光》,学界有这么一些“感觉”:“译笔文采斐然,读起来如沐春风”;“译笔准确传神,清新雅致,举重若轻,为读者、评论家所推重”。笔者猜测,上述有关“感觉”或“模样”当即是先生用心而慢慢地“舔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