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勉不懈“守夜人”
发布时间:2019年05月06日
作者:作者:Jinshenghua  

勤勉不懈“守夜人”

 

文/金圣华

 

正月里,一连收到了两包邮件。在如今“言而无信”的年代,平时收到的多是账单、广告、银行信件,朋友之间只有短讯来去,不见鸿雁往返,于是,这两份来自高雄的邮件,宛然夺目,何况信封上填写寄件人和收件人处的字体端端正正,一丝不苟,更显得特别珍贵。一包是余光中教授寄来的新书,那熟悉的字体,苍劲有力;另一包则字体娟秀,寄件人是“范我存”。

 

余光中夫人寄来的是一套桌垫,大红的牡丹,配上鲜艳的翠叶,尽显喜气,是新春期间最好的摆设。去年底为祝贺师母八五高寿赴台造访余府时,偶尔看到府中摆放的红色椅垫,随口称赞了一句,谁知道师母就牢记在心,一日上街,见到花色相似的精品即买下寄来。余先生的那本《守夜人》则是他去年不慎摔跤后,在养伤期间仍勉力校阅完成的新书。两个邮包,看来是两老一前一后各自张罗的,从买到寄,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力气!桌垫摆上了,新书要用心细赏,两个信封,也会好好地收藏。

 

余先生这本《守夜人》是独一无二的杰构,有异于一般诗选,内容包括诗人的自选集,以及各首诗的自译,因此全书是以中英对照的方式刊印的。精通中英双语的作家,自撰自译,按理说,应该驾轻就熟,事半功倍。有谁比作者更了解自己全神写作时的用心所在?有谁比诗人更擅长自己潜心吟诵时的造句遣词?因此,作家诗人自译,应比他人操觚更胜一筹。然而事实又是否如此?

 

余光中是深谙个中要诀的。他在《守夜人》第一版“自序”里谈到书中选诗准则时言:“《守夜人》有异于一般诗选,因为译诗的选择有其限制……一首诗的妙处如果是在历史背景,文化环境,或是语言特色,其译文必然事倍功半。所以这类作品我往往被迫割爱,无法多选。”诗人明白自译作品,好处在不可能曲解原文,有所“误”译;苦处则“因为自知最深”,而由于两种语言、两种文化的隔阂实在太大,故无论如何悉力以赴,也难以尽达原意。诗人为了弥补这种先天的缺陷,翻译时“不得不看开一点,遣其面貌,保其精神”,这大概是所有认真的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之中都心领神会的妙诀吧!

 

《守夜人》初版于1992年,再版于2004年,当时诗人曾经宣言:“感谢永远年轻的缪思,尚未弃一位老诗人而去。”果然,其后余光中诗兴不绝,笔耕不辍,再经过悠悠十二载,于2016 年重新修订全书,发排了最新的第三版。这个新版经悉心增删,共编收诗歌八十多首,占诗人毕生总产量十四分之一。

 

披卷展阅,在赞叹诗人下笔烟飞云动,落纸鸾回风惊之际,如果悉心细赏,当会发现中英两种语文之间的差异是何其巨大,而诗人为了使两者之间的鸿沟拉近,又何其用心!譬如说,余光中诗是最最善用叠词的,在《车过枋寮》一诗中,诗人用了大量的叠词:“甜甜的甘蔗甜甜的雨/肥肥的甘蔗肥肥的田”,“雨是一首湿湿的牧歌/路是一把瘦瘦的牧笛”,等等,让人吟诵起来朗朗上口,并有歌谣的感觉,这些诗句一译成英文,除了重复用词,如“The sugary rain on the sugary plain… The juicy rain in the juicy fields.”之外,也善用英文里的头韵(alliteration),如“The rain is a swishing sheperd’s song/The road is a slender shepherd’s flute.”。这种译法,是因为译者深谙在翻译的过程中,由于两种语言的转换,两种文化的抗衡,必有所失,也有所得,只要失得互补,有所平衡,就已经尽了翻译的能事了。又譬如中文里的量词多姿多彩,而余光中又是个中高手,然而在他脍炙人口的《乡愁》中,原诗中的“一枚小小的邮票/一张窄窄的船票/一方矮矮的坟墓/一湾浅浅的海峡”,这“一枚”“一张”“一方”“一湾”,一旦译成英文,任凭诗才再高,文思再盛,也都得转换成英文里毫无个性的a!又譬如中文里的称谓一向复杂多变,《冰姑,雪姨》一诗的题目,用英文表达,也无可奈何的变成了Aunt Ice, Aunt Snow,而不再有“姑”“姨”之分。

 

新版《守夜人》的封面上,附系了醒目的横条,诗人宣称:“再过十二年我就一百岁了,但我对做‘人瑞’并不热衷。所以这第三版该是最新也是最后的《守夜人》。”想诗人毕生孜孜矻矻,克勤克俭,冷夜里,孤灯下,以一支笔,守护着祖国五千年的瑰宝,让中国文字的净与美,能够伸展下去;中华文化的深与广,能够延绵不绝。“最后的守夜人守最后的一盏灯/只为撑一幢倾斜的巨影/做梦,我没有空/更没有酣睡的权利。”诗人曾经如是说。如今在米寿高龄,余先生依然勤于译著,昂然以挥剑之态,手握健笔,勇猛前进。

 

让我们展卷之余,向这位苍茫中巍然独立、勤勉不懈的“守夜人”致以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