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莱《哀歌》中的两个语助词
发布时间:2018年12月21日
发布人:nanyuzi  

雪莱《哀歌》中的两个语助词

 

文/罗沫

 

雪莱脍炙人口的小诗《哀歌》(Threnos[1])不仅在西方家喻户晓,在中国也为多人所知、所诵、所记。

 

诗【编注:全诗见文末】只有两节,共十行之短。标题用古字,暗示人生虚无,古已有之。诗每节五行,除开中间两行为十音节,开始两行和最后一行都只有六个音节,这会让人联想到,人生的开始和结束都是短暂的,中间时段比较漫长;同时,全诗总共十行是否暗示人生苦短?读这首诗让人想起西方过去的美好时光(good old days)的说法。正如苏东坡在《前赤壁赋》里哀叹的:“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怀旧是一种情怀,也是一种人生哲学的思考。正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这首诗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那就是似乎诗中说话人是在呻吟,在呼唤,在哀叹。他用了两个读音相同但字形相异的词。这就是首行三次重复的感叹词O,还有就是位于两节末行的Oh。这两个词,只在拼写上相异,读音却是相同的。在汉语中同音异形字也是有的,但可能在意义上不一定有分别。在这首小诗里,似乎不深究其理,也是没有分别或者说没有太大分别的。但高明的诗人,点点滴滴都是有用意的。一首诗,是情感的律动,犹如奔腾的江河、咆哮的大海,时而宁静如镜,时而高亢,时而低回,时而曲折,时而婉约。就比方这首诗中的O和Oh,细细琢磨,其义妙不可言。另外,从逻辑上说,不论形式还是内容,既有不同,则有用意。睿智而用心的诗人都不会虚设或者浪费笔墨。有人注意到这种分别,吴宓的拜师弟子江家骏教授曾在杭州的一次会议上向王佐良请教过这个问题。王沉思半晌,似乎无解。他同意江提出的两点:第一,O是顿呼语,是为了“唤起注意(a call for attention)”;第二,是哀叹,意思是“a cry of pain”。本人师从江家骏教授的时候,他在课堂上提起过。事隔多年,再一次想到这个问题,突生妙计:请教词典。于是,我查了《简明牛津词典》(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 10th ed.),发现词典上释义如下:

 

oh1

·exclam. 感叹词。

1. expressing surprise, disappointment, joy, or other emotion.

2. used when responding to something that has just been said.

1是表述惊叹、失望、高兴等情感状态;2指用以回应前一位说话人所说。

 

O3

·exclam. 感叹词。

1. archaic spelling of oh1.

2. used before a name in the vocative.

1为oh之古拼,即前述oh之二义;2于人名之前,用作顿呼语。

 

这样一来,诗中二词的意思很明白:O取第二义,作顿呼语;Oh也取第二义,但也应含有第一义的意味。

 

显然,雪莱的《哀歌》小诗,第一行里World、Life和Time人格化了,因为诗人把三个词首字母大写了,再加上西方诗歌自荷马以来的起兴顿呼传统,维吉尔的诗歌、弥尔顿的《失乐园》都是这么开始的,所以,O一词在这里是顿呼语。即使在雪莱自己的名篇《西风颂》里,他也使用了同样的顿呼语,该诗里,雪莱一共用了四次。本诗中,第一节的最后一行显然是对前面一个问题的回应,因此,这个Oh同音异形有时同义的词,在这里应作回应叹语解。第二节,在包含Oh一词的末行之前虽没有问号,但逻辑上是承接第一节的,因此其功能和作用与第一节末行的同一词也是相同的。但据上下文,这个Oh同样包含哀叹之义,这个意思是回应语气包含的内容。所以,理解和翻译的时候都需要考虑这一点。鉴于二者虽然读音在英文原文里相同,但词形即拼写相异,据以上分析,它们的意思也不相同。因而,若把这两个同音词译成同一个字,也是不够合理的。

 

以下是王佐良译文。就这一点而言,王译可以再加改善。

 

啊,世界!啊,人生!啊,时间!

登上了岁月最后一重山!

回顾来路心已碎,

昔日荣光几时还?

啊,难追——永难追?

 

日夜流逝中,

有种欢情去无踪。

阳春隆冬一样悲,

心中乐事不相逢。

啊,难追——永难追!

 

一位网友说:“在《谈“比较翻译学”》一文中,许渊冲先生从多种版本的译文中取长补短,将本诗改译。作为一名读者,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版本。”他也说:“当然王译也不差了。”(http://blog.sina.com.cn/s/blog_3fe8f34301000c3v.html

 

许译如下:

 

啊!世界!人生!光阴!

对我是山穷水尽,

往日的踪影使我心惊。

青春的光辉何时能再回?

不会啊!永远不会!

 

欢乐别了白天黑夜,

已经远走高飞

春夏秋冬都令人心碎,

赏心事随流水落花去也,

一去啊!永远不回!

 

许译照样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倒是江家骏教授多年前与王佐良先生提出的,把O译为“啊!”,把Oh译成“唉!”最佳。由于原文中O字与Oh字音相同,不看拼写并无相异,但这一点即使在《西风颂》里,用得也是泾渭分明的。因而,如何体现这个同与不同,江先生的“啊!”与“唉!”比较恰切。“唉”字不仅用以应声,也表示哀叹或惋惜,因而,比较准确地表达了原诗中Oh既与O相区别又同音却显现出不同意思的基本含义。

 

附:雪莱《哀歌》(The Golden Treasury of the Best Songs and Lyrical Poems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3rd ed., 1926, rpt. 1944, Macmillan, p. 340)原诗:

 

Threnos

Percy Bysshe Shelley

 

O World! O Life! O Time!

On whose last steps I climb,

Trembling at that where I had stood before;

When will return the glory of your prime?

No more – Oh, never more!

 

Out of the day and night

A joy has taken flight:

Fresh spring, and summer, and winter hoar

Move my faint heart with grief, but with delight

No more – Oh, never more!

 

[1] 《英诗金库》各版,甚至后来劳伦斯·比尼恩(Lawrence Binyon)增订,福勒(J. H. Fowler)补注的五卷本,都用的这个希腊语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