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届“《英语世界》杯”翻译大赛译文评析
发布时间:2017年09月18日
发布人:nanyuzi  

善查、善辨、善思方可有“善译”

——第二届“《英语世界》杯”翻译大赛参赛译文评析

 

/曹明伦

 

在严复的“信达雅”翻译标准面世之前,我国语言学家马建忠在1894年呈奏清廷的《拟设翻译书院议》中提出过“善译”标准。所谓“善译”,即“译成之文适如其所译”,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译文要与原文相当。而如何才能做到这个“相当”,马建忠用了200余言加以详论,其中强调了译者必须查文字之渊源、辨实义之相当、思意旨之所在。简而言之,只有善查、善辨、善思方可有“善译”。

 

本次竞赛参赛稿达1600余份,其中优秀译文的比例大幅度增加,以致最后进入终评角逐的译文多达90篇。评委们从中看到了参赛者对文字的查究、对词义的辨析、对意蕴的思考。可以这样说,几乎所有参赛译者都译得非常认真,多数译者发挥出了自己的水平,部分译者的表现堪称优秀。但仍有许多参赛者在查究、辨析和思考方面还做得不够。下面我们就结合进入终评的译文谈谈译者在这三个方面存在的不足,以期所有参赛者都能从中受到启发,从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一、译者须善于查究

 

善于查究,指译者要善于查究文字符号所负载的信息,或者说查考作为能指的文字符号之具体所指。比如说这次选文中出现的两个人名,即作者Hugh Miller(休·米勒)和他在文中提到的Burns(彭斯),有些译者就不知道这两个人名之所指,结果分别将前者译作“赫富密勒”或“米勒·胡”,把后者译成了“伯恩斯”。这一方面说明了这些译者的知识储备不够,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他们还没有养成查阅词典或百科全书的习惯。须知善于查究可弥补知识储备之不足,对这些年轻译者而言,若现在不养成查究考证的习惯,日后就有可能像北大某教授一样把Mencius(孟子)译作门修斯,或像清华某副教授一样把Chiang Kai-shek(蒋介石)译作常凯申。

 

有位参赛者在译稿后附文指出:“原文中一些与地质相关的名词和原理的翻译也是本文的难点之一。”的确,虽有一些参赛稿用注释说明the Old Red Sandstone“指欧洲的泥盆纪陆相红层”,但不少译者都未译出“老红砂岩”这个地质学术语,而是按普通名词翻译成了“古红色砂岩”、“古老的红沙石”、“古老的红色沙岩”、“古老红色砂岩区”或“老红沙石地带”等等。同样,对diluvium及其形容词diluvial这两个地质学用语,虽然参赛者都从普通英汉辞典中查到了“洪积层(的)”这个译名,但却少有人去查究“洪积层”的具体所指,结果各自按自己的想象把diluvial clay翻译成了“一层厚厚的黏土”、“洪积黏土”、“洪水的积土”,甚至“洪水过后留下的大量淤泥”等等。其实洪积层中的“洪”并非指一般的洪水,而是持洪积论1观点的欧洲地质学者所认为的史前“诺亚大洪水”(The term was formerly given to the boulder clay deposits, supposed to have been caused by the Noachian deluge2),而diluvial clay也并非仅指泥土,其中还包括砂石,后来的一些地质学者就把“洪积土”叫做“砾泥”或“冰碛砾泥”(boulder clay),因为他们认为洪积层是在冰川运动过程中由冰碛石和冰碛粘土之混合物形成的地层序列。

 

如果说没译出上述两个术语对整段选文的阅读理解还影响不大的话,那对had to bore into one of the inferior strata的误解可就要命了。试读“只好在一处土层较软的地方凿一个洞”、“不得不钻入更下面的地层”、“不得不向较软的泥层进军”,读者能明白或想象这是采石工在采石吗?毋庸讳言,参赛者中少有人意识到选文中的inferior strata是个术语,结果其译名真可谓言人人殊,除上引三例外,还有“次级土堆”、“较低的土层”、“较深的土层”、“下面已经硬化的土层”、“劣化岩层”、“劣质岩土”、“岩层内部”、“不太硬的岩层”、“质地稍差的一些石层”、“成色次一点的岩层”、“石层质地差的地方”等等。评委对参赛者没译出这个术语都表示理解,因为一般词典中查不到inferior stratainferior stratum,但这恰好印证了美国翻译理论家奈达的一句话“对译者而言,百科全书往往比词典更管用”3。查百科全书我们可得知,inferior stratum是个岩石力学术语,与之相对应的中文是“亚关键层”。亚关键层可对岩层局部运动起控制作用,这就是那些采石工要选此层实施爆破的原因。善查的译者若能查到这次参赛选文的上下文,就会发现作者在紧接这段选文之后就描述了他次日上工的情景:“爆破使一个亚关键层中的一大块岩石松动,而我们当天接着干的第一份活就是要使其脱离它下面的岩床”(The gunpowder had loosened a large mass in one of the inferior strata, and our first employment, on resuming our labours, was to raise it from its bed)。若善查者再拓展自己的视野,就会知晓苏格兰地区的老红砂岩是绝好的建筑石料,知晓作者及其工友采石之目的,从而明白上文所说的I might see how the huge strata belowwere to be torn up and removed是说作者想看到土块下的岩层怎样被切开并被搬走,而不是像某些参赛者所以为的那样,是想看到岩层“被摧毁”,“被打碎”,“被碾碎”,“被铲起”,甚至“被拆得稀巴烂”,然后“被清除掉”。

 

除未能查究上述术语及其所指的原理和成因之外,许多译者也没有按图索骥去查考作者的生平,所以不知选文中说的那个内陆海湾即作者家乡所濒临的克罗默蒂湾,当然就更不知道此湾虽窄,其平均宽度也有1.6公里,因此作者描写他干活的那个采石场时不可能去说对岸的小溪或树林。所以选文第2段第1句中的with a little clear stream on the one side, and a thick fir wood on the other是说“采石场一侧有条清澈的小溪,另一侧有片茂密的冷杉树林”,而非说“海湾的一侧即是一泻清冽的溪水,另一侧则是苍莽的冷杉树林”。


总而言之,由于对上述应该查究的术语和背景没去查考,许多参赛译文未能真实地再现作者笔下那个采石场的状貌和采石工干活的场景。

 

二、译者须善于辨析

 

善于辨析,是说译者不仅在下笔或敲键前要对原文的词汇、短语和语法结构进行辨析,而且此后对自己选用的母语字句也要进行推敲,尤其要辨析原文和译文之实义是否相当。

 

说到词汇,评委们深知包括参赛者在内的当代青年译者所掌握的英语词汇量一般都较大,但他们也都有个共同的毛病,那就是在他们心目中,与某个英语单词相对应的汉语词汇往往就是他们当年开始学英语时第一次接触到的那个,如一见fact就译成“事实”,一见democracy就译成“民主”,一见perfect就译成“完美”,似乎少有人想到“词义的选用应服从这样一个总的规则,即每个词用在新的语境中都是一个新词”4。这种毛病也反映在这次参赛译文中,如有人一见boy就只想到“男孩”,结果便有了“小男孩儿”、“未发育成熟的男孩儿”、“童工”和“采石童”等等译文,殊不知boy还可指“男青年”、“小伙子”,而作者去采石场干活那年已经17岁,应该是个大小伙子了。又如有人一见rude就只想到“粗鲁”或“粗暴”,结果便有了“简陋与粗鲁的工具”、“简单而粗暴的工具”、“这些工具既简单又粗鲁”和“这些工具使用起来简单粗暴”等令人费解的译文,殊不知rude还有made in a simple basic way的含义,在原文中与simple连用表示对词义的强调,因此simple and rude implements的意思就是“很简陋的工具”。

 

除对词义的辨析有所忽略外,不少参赛者对原文时态也未进行认真辨析。以第一个句子为例,许多译者都没注意到分号后的那个分句用的现在完成时,于是简单地把I have rarely had a heavier heart than on that morning翻译成“那个清晨我的心情格外沉重”、“那天早上我心情沉重几乎到了极点”或“那天早晨我的心情从没如此沉重过”,结果使人以为这是说作者“在那个早晨之前尚未有过那么沉重的心情”,而原文的意思恰好是“自那之后,我几乎从未有过比那天早晨更沉重的心情”。也许有人会问这个“自那之后”从何而来?回答是,这就是“辨实义之相当”的结果。选文第一段提到了三个时间段(或时间点),由近及远分别是:一、作者写作的时候;二、作者去采石场干活的那天(即写作时的20年前);三、他无忧无虑的青春时代(20年前之前)。为了让译文读者体会到这三个时段的延续或交替,参考译文分别用了“到……距……自那之后……当时……那天……在那之前……这下”等表示时间的措辞,而原文表时间的单词短语只有lastsinceat the time和两个now,其他时间关系是通过时态来表现的,如第一句中的have rarely had 和第四句中had already gone,这也是参考译文中“自那之后”和“在那之前”的由来。

 

说到时间关系,还有一个词不可不辨,这就是原文“It was twenty years last February since I set out...”中的last。有些参赛者对这个词置之不顾,译文开篇就是“20年前2月的一天”或“那是20年前2月的一个清晨”,从而未能表现出作者感叹岁月流逝的语气。一些认真的译者注意到了这个词,可有人译作“到去年2月”,有人却译作“到今年2月”。那么到底是“去年2月”还是“今年2月”呢?我们知道 last February指“刚过去的那个2月”,若在当年2月前说就指去年2月,若在当年2月后说就指今年2月。因此要确定选文中的last February到底该是指“去年2月”还是“今年2月”,首先要确定作者写这段文字时是在那年2月之前还是之后,毕竟“翻译不能凭猜测”5。不过只要我们知道作者生于18021010日,知道他去当采石工那年已年满17岁,还知道这段文字写于18396,就可以断定文中的last February是指当年2月。但这样辨析对青年译者来说可能难度太大,所以评委决定对参赛者译的“去年2月”和“今年2月”均不扣分,而且我们认为,根据原文语境,此处的last February译为“刚过去的那个2月”为宜。

 

三、译者须善于思考

 

善思可以说是善查和善辨的前提,因为你首先要想到去查,想到去辨。比如有人把overtopped by a huge bank of diluvial clay翻译成了“周围是高高的防洪堤坝”、“岩层上面堆积着巨大的洪积土层的河岸”,甚至“黏土洪积成的巨大堤岸高出水面很多”。翻译时偶尔思路不清可以理解,可译完后译者为何不对着自己的译文认真想想:干吗要把高高的防洪堤修筑在一个采石场周围?巨大的河岸怎么会堆到岩层上面去了?巨大堤岸高出水面很多与采石场有什么关系?若对这些问题稍加思索,译者就可能回过头去查考辨析,从而使自己的译文更接近原文。

 

又如有人将presented an open front to the weather翻译成了“暴露在空气中的部分”、“凡暴露于空气的坡面”或“粘土层长期暴露于空气之中”。这些译者也应该对自己的译文稍加思量:天下难道还有不暴露于空气的大地表层?再如有译者刚说过那只金翅雀有朱红色羽冠和镶有金黄色斑的翅羽,但紧接着就把unsoiled and smooth翻译成“洁白光滑”、“洁白无瑕,柔顺光滑”或“洁白无瑕,光滑如玉”;刚说过那只属啄木鸟一类的死鸟羽色淡蓝和灰黄间杂,但紧接又因variegated with而添上“斑斓绚丽”甚至“五彩斑斓”。这些译者也应该自问:你见过洁白无瑕的朱红色和金黄色吗?淡蓝色和灰黄色相间(variegated with light blue and a grayish yellow)怎么会间出五彩斑斓?还有些参赛者把原文末句中的I looked up翻译成了“我抬头仰望”甚至“我仰望苍穹”,这些译者更应该想想:两眼朝天怎么能看见夕阳西沉?怎么能看见地面上的树影?

 

至于有少数参赛者分别把set out译成“踏上征程”,把the workmen had to bore into one of the inferior strata译成“工友们不得不向较软的泥层进军”,把I wrought hard译成“我干得热火朝天”,把Picks, and wedges, and levers, were applied by my brother workmen译成“我的工友们兄弟们挥舞着各种凿子、楔子和杠杆”,把that (dead birds) in a recent storm had crept into one of the deeper fissures 译成“这两只鸟在最近的一场暴风雨中蹑手蹑脚地来到了一个较深的裂缝中”,把the sun sinking behind the thick fir wood beside us译成“太阳掩起了妩媚的笑脸,纵身没入我们身旁的枝繁叶茂的冷杉小树林后”,就可以说是完全不假思索,率尔操觚了。

 

去年在评析首届参赛译文时笔者曾说:“怀着欣慰之情动笔,到头来却谈了这么多问题,说了这么多不是,但愿参赛者能理解这番用心。唯愿我们在评选过程中看见的点点星光,能早日在译坛熠熠生辉。”今年评委们仍然怀着同样的心情。在有限的篇幅中多说缺点是为了参赛者们进步得更快些,因为中国译坛在等着你们。

 

注释:

 

1. 洪积论(diluvianism)是18世纪早期的地质学说。洪积论者认为用正常的河流和海水进退等地质作用难以解释欧洲地区广泛散布的砂、砾石、粘土等地表堆积物,特别是巨大的漂砾和其他一些有关的地质现象,于是将其归之于《圣经》所记载的“诺亚大洪水”泛滥的结果。

 

2. 参见http://en.wikipedia.org/wiki/Diluvium。

 

3Eugene A. Nida. Language and Culture: Contexts in Translation. Shanghai: SFLEP, 2001, pp.286-287.

 

4John Rupert Firth. Papers in Linguistics 1934-1951.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7, p.190.

 

5. 爱泼斯坦《翻译不能凭猜测》。中国翻译,1997, (3): 2-3.

 

6. 虽然《老红砂岩》于1841年才问世,但作者在该书序言中说“第一章部分内容已于一两年前在杂志上发表”(A portion of the first chapter was submitted to the public a year or two earlier in Chambers’s Edinburgh Journ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