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榕树下《英语世界》杯”翻译大赛译文评析
发布时间:2019年05月28日
发布人:nanyuzi  

晓其文·译其意·传其神

——首届榕树下《英语世界》杯翻译竞赛参赛译文评析


文/曹明伦


读完从数以千计的参赛稿中选出来参加最后角逐的75篇译稿,评委们感到一阵欣慰,因为这项竞赛的目的就是要为译坛“探寻明日之星,提携一代新人”,而我们的确从参赛稿中看见了点点星光。按照竞赛组委会制定的“理解正确、译文晓畅、传神生动”的评选标准,评委们在发现一批优秀译稿的同时,也发现了青年译者在理解和表达两个方面暴露出来的一些问题。现在我们将组委会的12字标准简化为“晓文、译意、传神”,并结合参赛译文中的问题评析如下:


一、体贴入微晓其文


宋代学者程颐曰:“凡看文字,须先晓其文义,然后可以求其意。未有不晓文义而见意者也。”我们认为,阅读如此,翻译亦然。可谓凡译文字,须先晓其文义,然后可以译其意。未有不晓文义而译意者也。


这次竞赛所选的原文是加拿大作家李科克的幽默小说《陪闲散富豪游阿卡狄亚》之第1章《与菲舍先生共进便餐》的开篇4段。选文标题Plutoria Avenue系竞赛组委会根据选文内容所加。这段英文说不上深奥,加之多数参赛者在动手翻译前都根据组委会公布原文时所提供的线索(原文出处)做了一些前期工作,如了解作者背景,探究其作品风格,辨析这段选文的遣词造句等等,所以参赛稿对原文字句的理解一般都比较到位,有些译者还发现组委会提供的原文中有两个词与其他版本不同,即第1段中的Above有的版本作About,第2段中的chattering有的版本作clattering1。然而,对这段文字(或者说对这段文字所出自于的那部小说)至关重要的两个地名——Plutoria Avenue和Mausoleum Club——译者们的辨析却不够深入。虽然许多参赛者都读出了这两个虚构地名所包含的幽默讽刺意味;但多数人都像560号参赛者在其译文注释中所说的那样,认为这种意味“翻译时无法传达,因此只能音译”。以Plutoria Avenue为例,大多数译文都将其译成了“布鲁托利亚大道”或“普鲁托利亚大街”,少数参赛者根据自己的理解意译为“富豪大道”、“富贵大道”、“富得利大道”、“冥宝大道”、甚至“冥王大街”、“冥府大道”等等。译文是供译入语读者读的,而我们可以断定,只读译本的中国读者肯定不能从前一类译名中读出任何幽默讽刺的意味,而从后一类译名读出的寓意也很难与原文的寓意吻合。


翻译地名有三种方法:一是意译,如Ganges Delta译恒河三角洲;二是音译,如Cape Town译开普敦;三是音意合译,如Lake Taupo译陶波湖。用后两种方法译地名有个原则,即尽量避免选用容易使读者产生不必要联想的字眼。但反过来说,用可产生必要联想的字眼则可谓佳译,如Lake Taupo译陶波湖,因位于新西兰北岛的陶波湖风光旖旎,其湖波的确令人陶然。我们知道,李科克虚构出Plutoria Avenue这个街名,意在讽刺住在这条街上那些唯利是图的有钱人,可怎么让译文读者也体味到这种讽刺意味呢?我们认为关键是译者自己要对这种意味体贴入微。


实际上,Plutoria这个虚构的地名不仅能让西方读者想到plutocracy(富豪统治),同时也能让他们想到财神Plutus(普路托斯)和冥王Pluto(普路托)2,因此这地名的讽刺意味对他们来说不言而喻。尤其当他们读到Plutoria Avenue的居民评判一切都以金钱作砝码,甚至评判教堂的优劣也是看承托教堂的地盘每平方英尺值多少钱时3,相信Plutoria这个词更会让他们觉得意味深长。那么,什么样的中文译名也能让中国读者感觉到这些呢?巧合的是,正如把Lake Taupo译成“陶波湖”能让中国读者想到令人陶然的水波一样,“普路托利”这个译名在音意两方面也都与原文吻合,它不仅能让熟悉希腊罗马神话的中国读者想到普路托和普路托斯,而且其字面意思(整条路都托着利)也富有原文所暗含的讽刺意味。


有了“普路托利大道”这个译名,翻译Mausoleum Club就容易多了。参赛稿多将其译为帝陵俱乐部、皇陵俱乐部、陵园俱乐部、巨陵俱乐部、幽冥俱乐部和殁所俱乐部等等。从这些译名来看,译者不仅知晓Mausoleum的本义,而且也了解作者借用这个词的用意,但不足之处是,这些译名给中国读者的感受可能会是阴森感多于幽默感。所以我们认为,最好也用音意合译的方法把Mausoleum Club翻译成“莫索利俱乐部”,这样不仅与“普路托利大道”相映成趣(在整条路都托着利的大道上居然有一家不逐利的富豪俱乐部),而且和原文一样有告诫之意,Mausoleum能让西方读者想到陵墓,而“莫索利”也暗含“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之类的警言。而有了这样的思路,翻译下文(包括整部小说)时,译者也许会感到处处都左右逢源,比如将选文末句you would never know that the slums existed – which is much better翻译成“你就绝不会知道那些贫民区的存在——而这样最为有利”,相信译文读者会体味到这其中的意趣:对普路托利大道那些常去莫索利俱乐部的富人来说,不知穷人的死活最为有利。这样的译文可谓趣成天然且意趣横生,而且既发挥了汉语优势,又不悖原文。


二、字斟句酌译其意


参赛稿对原文字句的理解一般都比较到位,但部分译者对字句的转换表达却略欠斟酌,比如有人把原文第2段第2句中的Great motors翻译成“大汽车、大机车、大型车辆、巨型摩托、豪华的车辆、身躯庞大的汽车、笨重的老爷车”,把第3句中的valuable children翻译成“小金娃、金童玉女、豪门宝贝儿、娇贵的娃娃、宝贝的娃儿、身价昂贵的宝宝、颇有身价的小娃娃、金贵的宝宝贝贝、身价百万的小富翁和小富婆”,以及高度统一地把该段倒数第3句中的Incalculable infants翻译成“无数婴儿”和“数不清的小婴儿”等等。


刘勰曰:“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菁英,字不妄也。”(《文心雕龙·章句》)。此言不仅适于创作,从某种意义上讲,更适于翻译,因为对译者来说,“字之不妄”包括既不妄解也不妄译。当然,上述译名大多不妄,但若细细斟酌,就会发现这些字虽不妄,但也不正。所谓字正,简单说就是在适当之处和适当之时用适当的字;说得专业一点,就是我们在翻译字词时要考虑原文的语域(register)。因此我们一定要沉下心来斟字酌句,原文说Great motors,你就译“高档汽车”;原文说valuable children,你就译“身价不菲的孩子”;至于infants,据上文中的“蹒跚学步”(toddling)和下文中的“口齿不清”(inarticulate),这里肯定不是指婴儿(a child in the first year of life),而是指几岁的孩子(a child several years of age),所以翻译成“幼童稚妞”就比较雅正。


沉不下心来斟词酌句是初学翻译者的通病,我们在翻译专业学生的作业中经常发现这样的情况,译文读起来挺顺,而且挺有文采,但就是经不起与原文对照。这次的参赛译文也反映出这种毛病,例如原文是great elm-trees(高大的榆树),有人却译成“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高大榆树”;原文是The sunlight flickers through the elm-trees(阳光闪烁着穿过榆树枝叶),有人却译成“金色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榆树灿烂地照在大街上”;原文是only dined inside among the palm-trees(只在楼内的棕榈树间用餐),有人却译成“只在冥王大街棕榈树下的绿荫里逍逍遥遥、自由自在地吃喝玩乐”;甚至有人将in a vain attempt(妄图)“译”成了“这样的尝试只是很傻很天真”。由此可见,一些青年译者对翻译尚无清楚的认识。17世纪英国学者德莱顿曾把翻译比作“戴着脚镣走钢丝”(dancing on ropes with fettered legs)4,闻一多先生也曾把写格律诗比作“戴着脚镣跳舞”5,借用这个比喻,我们认为这些译者应该对自己的翻译提出更高的要求:即不要违规自行去掉脚镣,同时又要展现出一定的舞姿。这也是我们对合格译者的基本要求。


余光中先生说称职的译者应具备三个条件:一是对原文的体贴入微,二是对母语的运用自如,三是要相当熟悉原文所涉的学问。6而我们在评阅参赛译文时发现,许多参赛者最欠缺的就是对母语的运用自如,比如对原文第2段倒数第2句的处理:


原文:A million dollars of preferred stock laughs merrily in recognition of a majority control going past in a go-cart drawn by an imported nurse.

译文1:拥有价值上百万美元优先股的这位,认出坐在婴儿车里由洋保姆推着从身旁经过的另一位——某家公司的绝对控股股东,随即眉开眼笑。

译文2:一个手握百万美元优先股的小家伙高兴地笑出声来,因为认出了一个拥有一家控股公司的小家伙,正好扶着学步车路过,由一个海外保姆拉着。

译文3:大街上一个持有百万美元优先股的股东突然喜笑颜开,原来他认出了一个控股董事,那控股董事享有的股份可以控制整个公司的运作。只见董事正开心地躺在儿童汽车里,由外籍保姆推着走过去了。


以上三句译文均出自参加最后角逐的译者之手。相信这三名译者现在也会承认,这样的译文很难说符合“译文晓畅”的要求。其实,如果结合上下文逐字斟酌此句,就会发现这句话的意思和表述方式都非常简单,只不过作者在此句中用了借代(metonymy)这种修辞方式。注意到这点,此句完全可以译为:一支“百万优先股”用笑声回报一个搭乘由外国保姆牵曳的学步车从其身边经过的“绝对控股权”的致意。用借代还借代也可谓字正,从此例我们可再次意识到斟词酌句之重要,因为字不正则句不顺,而句不顺则篇不成。


三、心摹手追传其神


美国翻译理论家奈达说:“风格不是蛋糕上的那层糖霜,而是语际交流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风格必须从一开始就被转换进译文文本……译者在字词翻译方面的少量错误可以原谅,但译不出原文的精神和美学特征则不可饶恕。”7如果我们问李科克作品的精神和特征是什么?相信这次参赛的译者都会回答是“幽默”。但若问是什么风格的“幽默”,恐怕就少有人能言其详了。李科克说:“幽默可被定义为对生活中的不和谐现象的善意思考,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艺术表达。”8马克·吐温说:“幽默小说绝对是艺术作品,是一门高雅的艺术,只有艺术家才能写幽默小说”9由此可见,李科克的幽默风格是高雅,它不同于那种插科打诨、调谑抓哏的低俗幽默,因为高雅幽默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有一定的要求。从内容上看,高雅幽默在逗人发笑的同时应唤起人们的爱心、仁慈和正义感,引起人们对假、恶、丑现象的嘲笑和鄙视,激起人们对贫者、弱者和不幸者的同情;从形式上讲,高雅幽默往往是漫不经心地娓娓道出,随心所欲地尽情发挥,机智巧妙地旁征博引,恰到好处地言过其实。因此马克·吐温说:“幽默小说的效果在于其讲述方式。”10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译好这段文字的关键是要译出原作的幽默语气,传达出李科克那种高雅幽默的精神。而要做到这点,关键又在于对原文的表达方式要亦步亦趋,心摹手追。但令人遗憾的是,不少参赛译文没有刻意保留原文的表达形式,而是任意变化、简化和显化。


所谓变化,就是不必要地变动原文的词序和句序。如原文首句The Mausoleum Club stands on the quietest corner of the best residential street in the city,若译成“莫索利俱乐部坐落在这座城市最适宜居住的街道最安静的一隅”,既保持了原文的叙述方式,译文也自然流畅,可有人却译成了“在城市的一流居住道上,有一个最幽静的角落,陵墓俱乐部坐落于此”,或“在这座城市最舒适宜居的大街上,摩索拉斯俱乐部就矗立在最安静的一隅”。有的译文甚至改变了原文前两句的顺序,将其颠倒成“阔佬俱乐部是一座希腊风格的白石建筑。它坐落在城市高档住宅区最安静的一个角落。”


所谓简化,就是任意删除或替换原文的措辞。如原文第2段第7句中的这个比较状语从句as what you may observe every morning on Plutoria Avenue beside the Mausoleum Club in the quietest part of the city,原文明明是说“与你每天上午在这座城市最安静一隅的莫索利俱乐部旁的普路托利大道上所看见的景象相比”,但有人却简化成“比起每天清晨在莫索林姆会馆旁边看到的一幕幕情形”,甚至用“此地”二字替换原文中的三个介词短语,译作“与你每天在此地所见的相比”。


所谓显化,就是把原文含蓄幽默的表达不遮不盖的译出,或是把原文的隐喻变成明喻。如原文明明说“互相问候”(greeting to one another),有人却译成 “似是在彼此问候”,或“仿佛招呼着彼此”。原文明明说“从普路托利林荫大道所能看到的整个世界,就是人们所能想象的最令人惬意的地方”(the whole world as seen from the boulevard of Plutoria Avenue is the very pleasantest place imaginable),有人却译成“富贵大道的一派景象犹如世外桃源一般”,甚至“整个世界都仿如天堂仙境,要多愉悦有多愉悦,要多适意有多适意”。上文所举“百万优先股”之译例也有显化现象。


改变高雅幽默的表达形式,实际上就是改变艺术家的艺术表现形式,其结果可想而知。怀着欣慰之情动笔,到头来却谈了这么多问题,说了这么多不是,但愿参赛者能理解这番用心。唯愿我们在评选过程中看见的点点星光,能早日在译坛熠熠生辉。


注释:


1. 根据公平原则,组委会决定这两处不作为扣分点。


2. 虽然在赫希俄德的《神谱》中,普路托斯和普路托已是各有宗谱可考的两个神祇,但他俩在远古时代却是同一个神——司谷物收成(当时的主要财富)的神。


3. 参见《陪闲散富豪游阿卡狄亚》后文,尤其是第6章《圣阿瑟夫教堂与圣奥索夫教堂之争》。


4. Douglas Robinson. Western Translation Theory: from Herodotus to Nietzsche.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6, p.172.


5. 参见何其芳《诗歌欣赏》,作家出版社,1963年版,第72页。


6. 参见余光中《余光中谈翻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172页。


7. Eugene A. Nida. Language and Culture: Contexts in Translation. Shanghai: SFLEP, 2001, p.4.


8. 见http://www.greetingcardsresource.com/quotations-humor.html. (2010-8-23)


9. Mark Twain. How to Tell a Story (1879), Donald McQuade, et al. eds. Popular Writing in America. New York &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0, p.503.


10. 同9。